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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秋宴(五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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千秋宴(五)

岑雪鴻急匆匆地跑到安樂臺的時候,那禦前太監已經在大殿外等了她好一會兒了。見她過來,便埋怨道:“怎麽磨磨蹭蹭的,走著走著就不見人了!”

“走在路上被絆了一跤,傘又被吹飛了。想喊公公您一句,您卻走得太快了,沒有聽見。”岑雪鴻連連道歉。

禦前太監也沒空和她計較,只看了看她衣裙上的泥水和血汙,便吩咐大殿外守著的兩個小太監給她擦了擦,又將她的素雲紋罩衫給她披上,遮住底下臟汙的衣裙。

岑雪鴻略微攏了攏發髻,定了定神,正要邁入安樂臺的大殿中。

禦前太監叫住了她,遞給她一方雪白的絲帕。

“擦把臉吧,都是雨水。”他說。

岑雪鴻謝過他。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跑得太急,還是因為害怕,手還在微微顫抖著。那禦前太監見慣了世態炎涼,在這大殿之上多少人曾經烈火烹油、鮮花著錦,朝夕之間便跌落雲端,好一似樹倒猢猻散,食盡鳥投林。

可眼前這纖弱單薄的少女,她原本就一無所有。

“聖上問什麽,你就答什麽。”禦前太監搖頭嘆息,“去吧。”

岑雪鴻點點頭,深吸一口氣,邁入了那扇為她推開的雕花朱門。

彼時岑家三人、安樂臺上的文武百官,甚至分野的使臣團,都以為那封祝表有什麽不妥,岑家今日必是要遭殃了。

卻沒有人想到,這竟是岑家發跡的開端。此後,提到朝鹿城最為煊赫的門第,岑家必列在其中之一。

很久之後,岑雪鴻面對空空蕩蕩的襄武將軍府,面對洛思瑯遞給她的鑲金玉如意和五魈毒,才明白,那場的千秋宴確實是岑家的禍事。

遲來了七年的禍事。

此時的岑雪鴻,懷著惴惴的心,迎著眾人的目光,走向安樂臺大殿中央。

那些目光中有驚嘆,也有憐憫,無一例外地都在她身上逡巡打量。

眾人似乎都在思量:深深宮闕之中,在他們毫不知情的地方,竟還長著一枝這樣的清水芙蓉,只可惜還未盛開,便要雕零。

岑雪鴻跪在岑錚身後一些的位置,叩首。

少女清亮的嗓音,朗朗地回蕩在安樂臺中。

“臣女雪鴻,拜龍顏,獻聖壽。願天子九九八十一萬歲,長傾萬歲杯。”

“擡起頭來。”那座上的至尊之人說。

岑雪鴻便跪著直起身體,同時她感到有一束與旁人都不一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不帶著任何令人不悅的打量和窺探,只是望著她,清亮而澄澈。

那是太子洛思琮。

岑雪鴻盡力遏制著自己的目光,不能隨意看別的地方,只垂眸牢牢盯著身前的一塊白玉磚。心裏卻在想,方才晦暗朦朧的雨夜裏,那一雙幽幽的碧色眼睛。

那受傷的小啞巴。

不知道他怎麽樣了。

晃神間,岑雪鴻竟然聽見座上之人,悲傷的聲音。

“你的字像你外祖父,長相和言行也像裴家的孩子。”皇帝緩緩地說,“岑錚,你養了個好女兒。”

岑錚還稀裏糊塗的,沒有明白聖上此番話的言下之意,只誠惶誠恐地俯首叩謝。

“先帝還在王府的時候,裴相就入府為陛下開蒙講學。可惜之後裴家入獄的入獄,流放的流放,誰曾想,這小小的女兒,竟然酷似當年裴相之為人,裴家也算有一絲血裔尚存了。陛下是念舊之人,難怪見此祝表,會為之傷懷。”皇後卻已然清楚聖意,自然地接過話茬。

“是了。當年裴相縱然有失,卻也責之過重。賢者有雲,人臣之誼,宜直言正論,非茍阿意順指。若朕仍對裴相的後人不聞不問,豈非斷了群臣的直言正論之路。”皇帝嘆了口氣。

岑錚怔怔地擡起頭,似乎有些聽懂了,卻又不敢相信。

皇後有如天香國色的牡丹花,溫柔地望向岑雪鴻。

“雪鴻,你今年幾歲了?”

“回皇後娘娘,臣女今年十一,昭化十九年冬天生的。”岑雪鴻答道。

“正好比琮兒小一歲。”皇後意有所指地笑道。

岑雪鴻的心臟忽然狂跳起來。

她怔怔轉頭,正好迎上了那一束清亮澄澈目光。洛思琮的眼中,也帶著幾分愕然。

皇後又道:“近日,陛下為琮兒的大事操碎了心,看遍了中洲十五郡所呈上的千幅畫像。依臣妾看來,最為合適之人,竟就在宮中,就在我們眼皮底下。真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。陛下,您意下如何呢?”

皇帝點了點頭:“雪鴻少而慧心,朕亦十分滿意。明日擬一道旨,朕要賜婚於琮兒與雪鴻,待他們成年後完婚。”

此話便是一錘定音。

席間的大臣們一片嘩然。他們之中有一大部分人都在為自己家的女兒爭奪太子妃,已爭得無所不用其極。沒想到在千秋宴上,一個送入京中的質子岑家、一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岑雪鴻,輕而易舉地就讓陛下把太子妃給定下了。

“瞧他們爺兒倆,高興得竟連謝恩都忘了。”皇後溫柔笑道,“還不快謝了恩,為雪鴻再設一個座,讓她也入座吧。”

岑錚恍惚地說:“臣謝聖上隆恩。”

洛思琮此刻也從席間走到大殿中央,跪在岑雪鴻身邊。

“兒臣謝父皇、母後賜婚。”

“臣女謝陛下、皇後娘娘賜婚。”

他們一起叩首,落在座上之人眼裏,實在是般配得不得了。

一個是昭如日星、高山景行,堪當眾人之典範的太子;一個是明月皎皎,素無權勢的,又象征著帝王之寬厚仁愛的太子妃。

他們像是皇家選出的最滿意的一對人偶。

而人偶們心中怎樣想,願還是不願,都不重要。

岑雪鴻入了席間。

陛下派人為她添了座,坐在妃嬪、王妃和貴女之列。岑錚的位置自然也換到了更前的地方。

所有人都知道,千秋宴上席間座次的更換,也昭示著權力的洗牌和更疊。往後岑家在朝鹿城,也必要分得一杯羹了。

漩渦中心的二人,卻靜靜斂眸,看不出情緒。

洛思琮還是端正地坐在席間,望著大殿之上,卻摸不清楚他的眼神落在何處。一如他的名字一般,“琮”,國之重器。

太過於完美無瑕的玉璧,有時候甚至會令人恍惚,以為他並不是真人,而是由皇帝和皇後精心捏造出的人偶。

而岑雪鴻臨時入座,與瓊堆玉砌的貴女們並肩,也像是一只雪雁誤入了喧囂艷麗的孔雀群中。

她心裏先想的是,應該怎樣告訴阿娘,免得她一個人在家中擔心。

而後又想,還有丹青池畔的小啞巴。

他還能撐到散席,等她去找到他嗎?

這一陣插曲之後,千秋宴的流程又有條不紊地繼續了。席間的塵囂漸漸平息,息雩見狀,便偷偷尋了個空,把屬下派出去找古莩塔·摩衍和越翎。

那“六重天”的屬下出了安樂臺,便撞見了一個被守衛和太監攔在殿外,急得團團轉的小侍女。

那侍女也沒看清楚出來的是櫟人,一副病急亂投醫的模樣,攔住了他便跪:“請問這位貴人,我家小姐進去了好半天也沒消息,裏頭到底怎樣了?”

那屬下嚇了一跳,趕緊把她扶起來。

“我不是什麽貴人,也是和你一樣當差的,姑娘千萬別跪錯了人。”他道,“裏頭好著呢,沒出什麽事呀,你家小姐是誰?”

雨小了幾分。

微渺月光下,她臉上的淚痕還未幹,衣裳雖穿著樸素,卻看著粉腮玉面的,看起來主子待她不錯。年齡也不大,就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兒。

小侍女定了定神:“我家小姐是岑錚大人的女兒。”

“謔。”那屬下便笑了,“你們家有喜事呢,回去告訴你主子,不必擔心,大概不一會兒也就有人去傳旨了。”

“謝謝大人!”

小侍女如蒙大赦,差點又要跪他。那屬下哭笑不得地把她拎起來,讓她快回去。小侍女又千恩萬謝,一溜煙地跑了。

……

千秋宴散場的時候,岑錚找到岑雪鴻,想著趕緊把這一系列的事回去告訴裴映慈。岑雪鴻卻一反常態地讓他先回家,她還有事。

“什麽事?要爹爹陪你去嗎?”岑錚問。

岑雪鴻搖搖頭。

她待四下無人,去找了方才引她來安樂臺的禦前太監。他那時候尚不知道岑雪鴻會被聖上看中,成為太子妃,卻還對她存有幾分善意。岑雪鴻想,他是這宮闕中的老人,應該有辦法救那小啞巴。

禦前太監看見她,已然換了一副更為殷勤的笑意,問道:“小太子妃,您找我奴婢有什麽事?”

岑雪鴻被那稱呼哽了一下,但事出緊急,不得不迅速地道:“方才公公待我的好,雪鴻都會記著,必不相忘。只是現下有一件要事,我知道您是個善人,您能不能派一位公公隨我去救人?”

禦前太監臉色變了變:“什麽人?去哪裏救?”

“不知道,在丹青池。”岑雪鴻說。

禦前太監想了想,便使了個眼色給旁邊的小太監,讓他隨岑雪鴻去。

岑雪鴻身上也沒什麽東西,正想把手上小時候就帶著的銀鐲褪下塞給他,可是褪了半晌,手腕都紅了,也沒能取下。

“哎呀我的主子,奴婢哪能收您的東西,您就快去救人吧。”禦前太監便說,“您放心,奴婢身邊的人都不會亂說的。”

岑雪鴻帶著一個小太監,立刻跑去了丹青池。

雨停了,夜也深了。

丹青池畔帶著黏膩而沈重的濕意,風的聲音幽幽的,如泣如訴。

岑雪鴻在黑暗中摸索,找到之前藏那小啞巴的地方,卻空空蕩蕩的。

就連之前的一大片血跡,也都沒有了。

小太監聽過丹青池鬧鬼的故事,本來就跑得氣喘籲籲,現下更是快哭出來了:

“太子妃,這也沒有您說的受了傷流了血的人啊,這丹青池本就不吉利……您,您是不是撞見鬼了?”

岑雪鴻也有點害怕,可是瑛夫人是個投水的女子,那小啞巴是一個櫟族少年,這是撞的哪門子的鬼?不僅性別不對,種族也不對啊。

岑雪鴻不死心,又找了半晌。

宮闕寂靜的長夜裏,什麽聲音都像是被放大了無數倍。

岑雪鴻頓了頓。

沒有聽錯,不是風的聲音。

她擡頭,問小太監:“你有沒有聽見……有人在哭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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